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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29 來源:hao86 黃鶴樓古詩 崔顥 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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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崔顥黯淡的一生,唯有《黃鶴樓》一首詩成了他引人注目的高光。也就是這一抹輝煌的高光,消解了他那所謂“有文無形,嗜賭好色”的陰影。

(一)一首七絕,嚇得李白扔筆跪拜

一千多年前的盛唐天寶年間,正在全國漫游的大唐第一詩人李白,遭遇了詩人生涯從未有過的挫敗感——登上了神往已久的黃鶴樓,卻不能像在其他名勝古跡前那樣題詩留念。

是黃鶴樓未能引發(fā)詩人的詩興?恰恰相反。那天,李白專門選擇了日暮時分便以遠(yuǎn)望的好時機,登上早已入夢的黃鶴樓。當(dāng)他放眼蒼茫的楚天,面對著大江落日的美景,早已詩興大發(fā)。就在他從侍從的手中接過飽蘸濃墨的如椽巨筆欲往墻上揮灑詩句時,只見自己詩弟崔顥的一首七絕已在落日晚霞中大放異彩。

李白握筆的手一下僵住了,繼而死了般垂落了下來,整個人都不好了。這個牛!狂!一天到晚耍大牌,兩眼向上,鼻孔朝天,皇上召見都不鳥,一進(jìn)皇宮就要大宦官捧臭鞋,連喝酒都只要月亮中的嫦娥作陪的大詩人,只能跪拜一番后悶悶不樂地走下樓梯,神情沮喪地連連搖頭,悲傷逆流成河地喃喃自語:“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崔顥題詩在上頭啊?!?/strong>

最終,這個最喜歡在祖國山河上題詩留念大狂人,平生第一次,沒能讓黃鶴樓沒有成為自己的主場。

有道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后來,被崔顥傷了自尊的李白一直對未能在黃鶴樓題詩耿耿于懷,以至于即便不敢正面交鋒,也要打擦邊球地寫上兩首帶有“黃鶴樓”logo的詩:一為《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绷硪粸椤杜c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直到多年后,他登上南京的鳳凰臺時,才用另一首對崔顥《黃鶴樓》的模仿、致敬之作多少治愈了自己的心病。

(二)早年人品撲街,老大風(fēng)骨凜然

那么這個崔顥到底是何方神圣,牛得連李白都要甘拜下風(fēng)?

這個生于公元704年,比李白小三歲的盛唐詩人,確實也是個牛人。他十九歲就高中進(jìn)士,《舊唐書·文苑傳》把他和王昌齡、高適、孟浩然等大咖位列在一起。但他卻命運不濟,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只混了個太仆寺丞、司勛員外郎——在國家機關(guān)里派派車馬、送送信的差事。也因此,史料對這個可有可無芝麻官的生平記載極少。

可能由于郁郁不得志,早熟多才的崔顥早年喜歡躲在家里寫一寫反映女性生活的小詩。比如這首描寫船家女生活的《川上女》:“川上女,晚妝鮮,日落青渚試輕楫,汀長花滿正回船,暮來浪起風(fēng)轉(zhuǎn)緊,自言此去橫塘近,綠江無伴夜獨行,獨行心緒愁無盡。”

不過,他也有過一次出人頭地的機會。相傳北海太守李邕聽聞他詩名以后,曾熱情地把他邀請到家中來寫一首獻(xiàn)詩。誰知,當(dāng)崔顥把獻(xiàn)詩呈上去請李邕閱示時,卻見李邕的臉色越讀越不好看,最后竟將詩稿扔到他的臉上,憤怒地斥責(zé)道:“你這個小孩子太無禮了。再也不要來見我了!”

為什么一件好事卻搞出如此糟糕的結(jié)局?我們還是來看看崔顥都寫了些什么吧。

他寫的那首獻(xiàn)詩叫《王家少婦(古意)》:“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自矜年正少,復(fù)倚婿為郎。舞愛前溪綠,歌憐子夜長。閑時斗百草,度日不成妝?!?/strong>

這是首仿古詩詩意的詩,寫的是女子嫁入夫家后恃寵而嬌的日常生活的——在溪水之畔跳舞,在半夜三更唱歌,盡管是自矜正值青春年少,又可以倚仗為官的夫君,但她在夫妻歡愛后仍感到空虛無聊,還竟空虛惆悵到懶得化妝的地步。就是這樣一首并不淫艷的閨房之詩,惹惱了滿腹道德,自詡方正君子的李邕。

而本來李邕是準(zhǔn)備把崔顥推薦給朝廷的,沒承想,他反而從此被正人君子們打入了另冊。

深受打擊的崔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想象中的詩境化作現(xiàn)實中的行動:嗜酒賭博,追逐美色。據(jù)說,他娶老婆的條件極其苛刻,是個絕對的“外貌協(xié)會”的,長得不漂亮,想要嫁給他,想都別想。不僅如此,他還特別薄情寡義,對于那些娶到手的美女,稍不如意,他便休妻換人;一有空閑,他便四處掠艷,尋找備胎。由此,他一生至少換過五任妻子。

由于被認(rèn)為有文無行,人品撲街,考中進(jìn)士后,崔顥也只能在中央機關(guān)跑跑腿,打打雜。后來一氣之下,他就破罐子破摔,離開首都長安,棄官漫游,足跡遍及大江南北,自淮楚而至武昌、而河?xùn)|,最后還到了東北。那首著名的《黃鶴樓》就是他在漫游時創(chuàng)作的。

少年負(fù)膽氣,好勇復(fù)知機。仗劍出門去,孤城逢合圍。

殺人遼水上,走馬漁陽歸。錯落金鎖甲,蒙茸貂鼠衣。

還家行且獵,弓矢速如飛。地迥鷹犬疾,草深狐兔肥。

腰間懸兩綬,轉(zhuǎn)眄生光輝。顧謂今日戰(zhàn),何如隨建威。

——《古游俠呈軍中諸將·游俠篇》

這還是那個寫“閑時斗百草,度日不成妝”的詩人嗎?

沒錯,還是崔顥。但二十多年的山河漫游,特別東北邊塞之行,已經(jīng)把那個沉溺酒色的文弱書生錘煉成了風(fēng)骨凜然的偉岸男人,也把他的詩風(fēng)從柔弱浮艷改造成雄渾奔放。比如這首《遼西作》,其雄渾悲壯,似乎已不讓于高適、岑參等邊塞詩歌大家。

燕郊芳?xì)q晚,殘雪凍邊城。四月青草合,遼陽春水生。

胡人正牧馬,漢將日征兵。露重寶刀濕,沙虛金鼓鳴。

寒衣著已盡,春服與誰成。寄語洛陽使,為傳邊塞情。

(黃鶴樓)

(三)焦灼與無奈,勇敢與迷惘

公元574年,崔顥死于從長安返回故鄉(xiāng)開封的途中。今天,我們已經(jīng)無法厘清他那五十年生命都有著怎樣豐富曲折的命運細(xì)節(jié),但從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走向中,我們多少還是能夠想象出他曾有過怎樣的焦灼與無奈,勇敢與迷惘。

在他的前半生,崔顥一直未能夠在時代中間找到自己的位置,考中進(jìn)士,朝廷卻分配給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工作,想要展開人生前途,卻得不到一個權(quán)威人士的舉薦。在那一個個前途無望的人生暗夜里,為了平息焦灼與迷惘,他把賭場與青樓當(dāng)作避難所,應(yīng)是他躲入另一個時空尋求精神慰藉的非常舉動,而未必是他的愛好與品行真有多么不堪。

其實,他不光寫過《王家少婦》這種描寫閨房生活的艷情詩,他還寫過《相逢行》:“女弟新承寵,諸兄近拜侯”;《盧姬篇》:“人生今日得驕貴,誰道盧姬身細(xì)微”;《長安道》:“莫言炙手手可熱,須臾火盡灰亦滅”等影射楊貴妃及其兄楊國忠玩弄權(quán)術(shù)、禍國殃民等針砭時弊、英勇無畏的詩篇。遺憾的是,他一直未能找到報效國家的門路,甚至在命運的重壓下,連適度的人生自由都沒有。

于是,這個一直在人性的暗礁與光輝中掙扎,一直在善與惡的角力中煎熬的苦命人直至迷惘到了下半生,才幡然醒悟,憤而沖出牢籠:勇敢地棄官漫游,重新開始生命的征程,重新書寫自己的命運。

正是在那些徒步千山,跨越萬水的慢慢長途中,他的視野開闊了,他心靈的鐐銬瓦解了,看清了人生的目標(biāo)與方向,開始用身體擁抱大地山河,用筆抒發(fā)心中的塊壘,迎來人生之詩的華彩篇章。

當(dāng)他漫游的雙腳登上武昌黃鶴樓時,他生命中涅槃的時刻到來了。此刻,在命運中重生的他有如神助,一首輝煌的詩篇噴薄而出,一舉終止了他在世人眼中的惡劣形象,也一舉重鑄了他的人生,完成了他的自我救贖。

(四)一“失手”寫下千古絕唱

回到開頭的話題,就是為什么大唐詩狂李白會跪拜在崔顥的《黃鶴樓》下呢?嘻嘻,說失手,我是站在李白吃醋的角度調(diào)侃的。

我們來看看這首《黃鶴樓》到底有著怎樣不可一世的光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詩篇開頭直擊黃鶴樓來歷的傳說——古代仙人子安乘黃鶴過此,然后直抒胸臆:仙鶴與仙人“一去不復(fù)返”,用歲月不再、先人永逝,唯剩白云悠悠、空余千載所烘托的無盡傷懷,暗喻詩人追古撫今的浩渺心事,一種回腸蕩氣的雄勁蒼茫脫韁而來。

此詩下半段筆鋒一轉(zhuǎn),將目光移開黃鶴樓,把詩境擴大。與上半段寫已消逝的黃鶴不同,下半段寫從樓上眺望歷歷在目的漢陽城、鸚鵡洲:與黃鶴樓隔江相望的漢陽城巍然不動地盤踞在晴朗的長江之畔、綠樹成蔭,漢朝江夏太守黃祖大宴賓客的江心鸚鵡洲依然芳草茂盛。這歷歷在目的綠樹芳草引起了人們實實在在的鄉(xiāng)愁。

詩作由上下兩段的先放后收,用昔人黃鶴,杳然已去;漢陽城、鸚鵡洲的歷歷在目的強烈對比,將登樓遠(yuǎn)眺者的愁緒提升到難以釋懷的地步,高絕地為詩作營造出揮之不去無窮余味,確乎非一流的詩藝而不能。

如此,引得懂詩懂到了骨髓里的李白跪拜在其之下,也就不難理解了。

其實,不僅李白服了他,南宋大詩人、詩論家嚴(yán)羽也一樣對他跪舔。他直接就犯忌,忍不住在著名的《滄浪詩話》里說:“唐人七言律詩,當(dāng)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

說嚴(yán)羽犯忌,是因為人們普遍認(rèn)為“文無第一”,文學(xué)作品沒有最好,只有更好。但這首就是被歷代任性的詩評家認(rèn)定為唐詩七絕第一。前些年某個文化機構(gòu)搞過一個大型民調(diào),這首《黃鶴樓》也被任性的讀者評為百首最著名唐詩的第一名,碾壓了七絕的所有對手。

多年后,李白在流放夜郎獲赦返朝,在路過金陵(南京),登上鳳凰臺時,終于寫出了一首和崔顥《黃鶴樓》的相似之作《登金陵鳳凰臺》: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此詩可以說是對崔顥《黃鶴樓》的全面模仿和致敬。

鳳凰臺和鳳凰鳥,是已經(jīng)不存在的有關(guān)吳王的故物,但青山和白鷺洲依然在陪伴著長江……它們都和黃鶴樓一樣——使人愁。

可見當(dāng)年崔顥對李白的震撼,甚至是傷害有多大,以至于后人根據(jù)李白軼事,在黃鶴樓東側(cè)修建的“擱筆亭”已和黃鶴樓一樣有名。

不知道這座平平常常的黃鶴樓,為什么要把一首千古絕唱安排在一個才華并不特別的出眾的人筆下誕生,好像就是要鬼使神差般使其靈感乍現(xiàn),好讓他的一生一世能有一次神奇的時刻似的。

放眼崔顥黯淡的一生,唯有《黃鶴樓》一首詩成了他引人注目的高光。也就是這一抹輝煌的高光,消解了他那所謂“有文無形,嗜賭好色”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