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煙絡(luò)橫林

此篇寫游宦羈旅、悲秋懷人的落寞情懷。這種題材，是柳永最擅勝場的。賀鑄此詞筆力道勁，揮灑自如，不讓柳屯田專美于前。就章法而言，平鋪直敘，猶見出柳永的影響。但柳詞融情人景，在描畫自然景物上落墨較多；賀鑄則融景人情，筆鋒主要圍繞著情思盤旋，又有著自己的面目，不盡蹈襲前人。

“煙絡(luò)橫林，山沉遠(yuǎn)照，邐迤黃昏鐘鼓?！逼鹑鋵懧猛局悬S昏時目之所接、耳之所聞：暮靄氤氳，縈繞著遠(yuǎn)處呈橫向展延的林帶；天邊，落目的余暉漸漸消逝在蜿蜒起伏的群山中；隱隱約約傳來一聲聲報(bào)時的鐘鼓，告訴旅人夜幕就要降臨。詞人筆下的曠野薄暮，境界開闊，氣象蒼茫，于壯美之中透出一縷悲涼，發(fā)端即精彩不凡，鎮(zhèn)住了臺角。

三句中，“絡(luò)”、“沉”、“迤邐”等字鍛煉甚工，是詞眼所在?！盁熃j(luò)橫林”，如作“煙鎖橫林”或“煙籠橫林”，未始不佳，但“鎖”字、“籠”字詩詞中用得濫熟，不及“絡(luò)”字生新。且“鎖”、“籠”均為上聲，音低而啞，而“絡(luò)”為人聲，短促有力?！盁煛?、“橫”、“林”三字皆平，得一入聲字介乎其間，便生脆響。若換用上聲字，全句就軟弱了?！吧匠吝h(yuǎn)照”，“沉”字本是尋常字面，但用在這里，卻奇妙不可勝言。它，使連亙的山脈幻作了湖海波濤，固態(tài)呈現(xiàn)為流質(zhì)；又賦虛形以實(shí)體，居然令那漫漶的夕曛也甸甸焉有了重量：其作用宛如靈丹一粒，點(diǎn)鐵成金。至于“迤邐”，前人多用以形容山川的綿延不斷，如三國魏吳質(zhì)《答東阿王書》：“夫登東岳者，然后知眾山之邐迤也。”唐韋應(yīng)物《灃上西齋寄諸友》詩：“清川下邐迤。”詞人巧借來描寫鐘鼓聲由遠(yuǎn)及近的迢遞而至，這就寫出了時間推移的空間排列，使聽覺感受外化為視覺形象。

“燭映簾櫳，蛩催機(jī)杼，共苦清秋風(fēng)露?！贝稳淙詳⒀矍熬?、耳邊聲，不過又益以心中情，且場面有所轉(zhuǎn)換——由曠野之外進(jìn)入客舍之內(nèi)，時間也順序后移——此時已是夜靜更深。蠟燭有芯，燃時滴淚；蛩即蟋蟀，秋寒則鳴。這兩種意象，經(jīng)過一代代詩人的反復(fù)吟詠，積淀了深重的“傷別”和“悲秋”的義蘊(yùn)?！跋灎T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是杜牧《贈別》詩中的名句?！绑安浑x床，伴人愁夜長”，這是賀鑄自己的新辭（《菩薩蠻·爐煙微度流蘇帳》）。兩句正好用來為此處一段文字作注。“共苦”者，非“燭”與“蛩”相與為苦，而是“燭”、“蛩”與我一道愁苦。詞人心中自苦，故眼前燭影、耳邊蛩鳴無一不苦也。

“不眠思婦，齊應(yīng)和、幾聲砧杵。驚動天涯倦宦，馭駿歲華行暮。”燭影搖曳，蛩聲顫抖，愁人已不能堪了，偏又“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fēng)”、“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李煜《搗練子令·深院靜》），因思念征人而夜不成寐的閨婦們正在揮杵搗衣，準(zhǔn)備捎給遠(yuǎn)方的夫婿——這直接包含著人類情感的聲音，當(dāng)然比黃昏鐘鼓、暮夜蟲鳴更加強(qiáng)烈地震撼了作者那一顆厭倦游宦生活的天涯浪子之心，使他格外思念或許此刻也在思念著他的那個“她”?？墒牵~人還不肯即時便將此意和盤托出，他驀地一筆跳開，轉(zhuǎn)從砧杵之為秋聲這一側(cè)面來寫它對自己的震動：“啊，歲月如駿馬奔馳，又是一年行將結(jié)束了！”

“當(dāng)年酒狂自負(fù)，謂東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驂北道，客檣南浦?！睔q月的流逝也就是生命的流逝，季節(jié)的秋天使詞人痛楚地意識到了人生的秋天。過片后四句，即二句一挽，二句一跌，敘寫青春幻想在生命歷程中的破滅：年輕時尚氣使酒，自視甚高，滿以為司春之神“東君”會加意垂青，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灑下一片明媚的春光；沒想到多年來仕途坎坷，沉淪下僚，竟被驅(qū)來遣去，南北奔波，無有寧日。詞中“流浪”二句中省去了“長年來”、“不意”（不料）等字面。散文句法有“承前省略”、“探后省略”，此處則是詩詞句法中的又一種特殊省略。這一省略造成了“流浪”二句的突如其來之勢。如此不用虛字斡旋而徑對上文作陡接急轉(zhuǎn)之法，即詞家所謂“空際轉(zhuǎn)身”，非具大神力不能也（說見清周濟(jì)《介存齋論詞雜著》）。

“幽恨無人晤語?！鼻啻合?，事業(yè)蹉跎，詞人自不免有英雄失路的深恨，欲向知己者訴說。然而冷驛長夜，形只影獨(dú)，實(shí)無伴侶可慰寂寥。此句暗里反用《詩·陳風(fēng)·東門之池》：“彼美淑姬，可與晤語?！睅捉?jīng)騰挪之后，終于以極為含蓄的表達(dá)方式將自己因聽思婦砧杵而觸發(fā)的懷人情緒作了坦白。其所深切思念著的這位“淑姬”，真是“干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白居易《琵琶行》）。

“賴明月、曾知舊游處，好伴云來，還將夢去?！薄氨嗣朗缂А奔纫讯撼?，就不需再忸怩作態(tài)了，于是詞人乃放筆直抒那干山萬水所阻隔不了的相思：幸有天邊明月曾經(jīng)窺見過我們歡會的秘密，它當(dāng)然認(rèn)識伊人的家了，那么，就請它陪伴著化作彩云的伊人飛到我的夢里來，而后再負(fù)責(zé)把她送回去吧。“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蹦铣沃x莊《月賦》中傳誦千古的名句，還不過是把“明月”作為一個被動、靜止、純客觀的中介物，使兩地相思之人從共仰其清輝中得到千里如晤的精神慰藉；詞人卻視“明月”為具備感情和主觀行為能力的良媒，如唐傳奇中的“紅娘”、“昆侖奴”和“黃衫客”——天外奇想，詩中杰構(gòu)，其藝術(shù)魅力似又在謝《賦》之上了。

張炎《詞源》曰：“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fā)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jié)可也?！贝似跃罢Z起，以情語結(jié)，經(jīng)意之筆即在這一頭一尾。起三句以煉字勝，已自登高；末三句以煉意勝，更造其極。

全詞用了不少對比手法，從時間方面看，當(dāng)年與如今對比；從形象方面看，“狂生”與“倦宦”對比；從心情方面看，“自負(fù)”與“幽恨”對比。

此詞以健筆寫柔情，屬辭峭拔，風(fēng)格與一般婉約詞的軟語旖旎大異其趣。賀鑄出身為一弓刀武俠，因此即便是寫情詞也不免時而露出幾分英氣。清陳廷焯評曰：“方回詞，兒女、英雄兼而有之。”（《云韶集》）此篇又是典型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