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人有一妻一妾

這是一篇精彩的諷刺小品。孟子為我們勾畫的，是一個內(nèi)心極其卑劣下賤，外表卻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形象。他為了在妻妾面前擺闊氣，抖威風(fēng)，自吹每天都有達(dá)官貴人請他吃喝，實際上卻每天都在墳地里乞討。妻妾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后痛苦不堪，而他卻并不知道事情已經(jīng)敗露，還在妻妾面前得意洋洋。令人感到既好笑，又有幾分惡心。

男主角“齊人”，分明是當(dāng)時社會上一個為追求“富貴利達(dá)”而不擇手段的厚顏無恥的典型人物的縮影。他自欺欺人，做著連自己妻妾也被欺騙隱瞞的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卻裝出一副驕傲自滿的神氣。雖只寥寥幾筆，但他的丑惡嘴臉已暴露無遺了。

但在具體分析本文之前，我想提個問題。即在《孟子》七篇中，每一章都有“孟子曰”字樣，說明全書是孟軻的門徒及其后輩們追記下來的。惟獨這一章偏偏沒有“孟子曰”這三個字。因此近人高步瀛在《孟子文法讀本》中認(rèn)為，這一章應(yīng)與它的前一章相連，不宜分成兩截。我是同意高先生這一看法的，理由詳下?，F(xiàn)在先把它的前一章抄在下面：

儲子曰：“王使人（jiàn，窺視）夫子，果有以異于人乎？”孟子曰：“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p>

正因為齊宣王派人對孟軻窺伺盯梢，才引起孟子講出了“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如把兩章連到一起，自然不存在惟獨這一章沒有“孟子曰”字樣的疑問了。另外，我們還可以從文章修辭的角度來看?！睹献印窌杏谩啊弊值牡胤街挥羞@兩處，而這兩段文字又恰好彼此銜接；如果孟子不是用齊人之妻的“良人之所之”來與儲子說的“王使人夫子”相呼應(yīng)，而是分成全無關(guān)涉的兩章，那么這兩個“”字的出現(xiàn)也未免太湊巧了。但上述兩點還不是兩章書應(yīng)合為一章的最有力的證明，我們將在后面做進(jìn)一步的探究。

故事的敘述部分沒有什么有意突出的筆墨，作者態(tài)度的冷靜客觀有點像契訶夫在寫短篇。但文章卻是由淺入深，由先果而后因（即先寫現(xiàn)象后點出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的背景）的手法，層層揭示出“齊人”齷齪的靈魂，剝?nèi)ニ搨蔚耐庖隆摹褒R人”口頭上的吹牛（“所與飲食者”“盡富貴也”）引起了“其妻”的疑心，用“未嘗有顯者來”點出可疑的癥結(jié)所在。接著筆鋒卻從其妻“”的角度由側(cè)面往深處揭露：“遍國中無與立談?wù)摺?，是說這個自吹自擂的家伙連普通老百姓都沒有一個搭理他的，可見“盡富貴也”的話是純屬吹牛；然后寫他“卒之東郭墦間”，跑到墓地上去了，這不能不令人奇怪，使讀者也急于看到下文；最后謎底揭曉，原來他不過是個乞丐，而且是個死皮賴臉的痞子，“乞其余，不足，又顧而之他”。這種抽蕉剝繭的手法還不夠，更在下面一段的末尾補上一句“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寫“齊人”的厚顏無恥不但只停留在口頭上，而且還表露在神態(tài)上和精神狀態(tài)中，此之謂“頰上添毫”。這種形象刻畫真是躍然紙上了。

讀這篇文章，我以為應(yīng)注意以下四點。第一，要注意其文章的繁與簡的處理。如寫“良人出”至“盡富貴也”一節(jié)，竟不厭其煩地重復(fù)一遍。這主要是為了突出寫這一現(xiàn)象。特別是第二次寫時加上了一句“而未嘗有顯者來”，這就點出了可疑的關(guān)鍵，為下文的“”做好了鋪墊。同時，這一重復(fù)是為了與后文對照，相反而又相成?！按似錇轲愖阒酪病迸c“盡富貴也”恰好相反，而“饜酒肉而后反”則又與“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相成。前面的重復(fù)正是為了使下文反跌時更有力。而當(dāng)其妻“告其妾”時，卻沒有把她所“”的全部過程重說一遍，只用了“今若此”三字，好像把話說到半截便咽了回去。這個“此”字竟包括了從“蚤起”以下44字描寫的內(nèi)容，真是簡到不能再簡。這是因為前面的筆墨已寫得淋漓盡致，精彩的鏡頭如再度出現(xiàn)就反而乏味了；何況其妻的內(nèi)心感情之復(fù)雜絕非重述其所見的種種丑惡現(xiàn)象所能盡，反不如只說半句話更為含蓄有力。即在下文，也只用了一個“訕”和一個“泣”字也已足夠，至于“訕”什么和為什么“泣”，都無須細(xì)表了?？梢娮髡邔ξ恼碌姆迸c簡確用過一番心思。

第二，有人會問，這個“齊人”窮得討飯，怎么還有“一妻一妾”？我以為，“妾”這個人物的出現(xiàn)是為了主題突出和情節(jié)安排的需要。比如妻發(fā)現(xiàn)了疑點，便對妾傾訴自己的心事；盯梢回來，把所“”的結(jié)果又告訴了妾；妻妾二人互訕互泣，顯然比一個女人的自怨自艾效果更突出。沒有“妾”，“妻”的言行舉止就會受到較大限制，故事的諷刺力量也會大大削弱。比如只說“驕其妻”，就遠(yuǎn)不如說“驕其妻妾”顯得傳神盡態(tài)。

第三，“此其為饜足之道也”一句是說故事者的解釋之詞呢，還是“齊人”之妻說出來的話？這有點類似于魯迅《孔乙己》中的一段文字：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對這幾句話，過去曾有過爭論，有人說是作者站出來說話，有人則以為應(yīng)該是酒店小伙計說的。其實這是作者在替作品中的主人公表達(dá)他內(nèi)心的獨白。這兒的“此其為饜足之道也”也正是“齊人”之妻在恍然大悟后的一句內(nèi)心獨白，由說故事的人代她表達(dá)出來罷了。

第四，要注意本篇中“而”字的用法。這篇文章里的“而”字有兩種用法。一種起連接作用，即“而”字的前后兩部分是并列的，如“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的“而”，乃是連接“不羞”和“不相泣”這兩個并列成分的，意思說她們是既羞又泣，不羞不泣的是太少見了。另一種則起轉(zhuǎn)折作用，使文章顯得透辟有力。如“而未嘗有顯者來”“而良人未之知也”兩句，要是沒有這兩個“而”字，便缺乏喚醒和點破的作用，文章也就沒有波瀾而軟弱無力了。這兩種“而”字的用法必須分清，而后一種對我們用現(xiàn)代漢語寫文章也是可以借鑒的。

最末一段是作者對故事的總結(jié)性的斷語。它只對“齊人”做了批判，卻沒有照應(yīng)前面回答儲子的話。這正是被后人把一章書誤分為兩章的原因，有的同志不同意高步瀛先生的看法，所持的理由也正在這里。其實這是作者有意識的寫法，本不要求再回到原來的論題上去。因為只要一照應(yīng)前文，就會成為對齊王的謾罵，對自己的表揚，并把全篇諷刺的意義大大削弱。讀者請分析一下：“”本身并非光明磊落的行動，“”人則更屬非禮。一個人之所以要被人“”，想必他做出了見不得人的事，不是內(nèi)挾陰私，就是外充偽善。齊宣王以王者之尊，竟派人去“”孟子，孟子當(dāng)然很有反感，所以一上來就用“何以異于人哉”針鋒相對地進(jìn)行了駁斥。但如果從修養(yǎng)、學(xué)問、見識、閱歷來看，作為學(xué)者的孟軻，當(dāng)然有“異于人”之處。但這種“異于人”的地方是不怕被人“”的，問題乃在于根本不應(yīng)該派人去“”。所以孟子提出了“堯舜”來同自己相比，意思是說堯舜也不過同平常人一樣，何況我孟軻!堯舜是古之圣人，是儒家的理想人物，可見孟子用來自擬的形象是高大的。而下面卻講了一個十分猥瑣的故事。意思說，只有齷齪小人才陽一套陰一套，才有被“”的必要；從另一方面說，只有一個人被懷疑自己是否偽君子時，別人才想到去“”他?！褒R人”的故事一方面對那些追求“富貴利達(dá)”的齷齪小人進(jìn)行了無情的諷刺，一方面也正是為了孟子自我表白：我不求富貴利達(dá)，自然不會做自欺欺人瞞心昧己的丑事，當(dāng)然無須裝成一副偽善者的面孔做給人看。這正是孟軻從反面證明自己是光明磊落的。因此對于前面的話，也就用不著再回過頭去照應(yīng)了。

譯文
齊國有個人和一妻一妾共同生活。丈夫每次外出，都（說）是吃飽喝足才回家。妻子問跟他一起吃飯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就說）都是有錢有地位的人。妻子對妾說：“丈夫（每次）出去，都是酒醉飯飽才回家，問是誰跟他在一起吃喝，都是有錢有地位的人?？墒牵瑥膩硪膊辉娪酗@貴體面的人到家里來。我要暗中看看他到底去什么地方。”

（第二天）清早起來，（妻子）便拐彎抹角地跟蹤丈夫。（走遍）整個都城，沒有誰停下來與他打招呼交談。最后（他）走到東門城外的墳?zāi)怪虚g，向那些掃墓的人乞討殘羹剩飯。不夠，又四下里看看，到別的掃墓人那里。這就是他天天酒醉飯飽的方法。妻子回去，（把看到的一切）告訴了妾，說：“丈夫，是我們指望依靠過一輩子的人?，F(xiàn)在卻是這個樣子?！庇谑莾扇艘黄鹪谠鹤永锎罅R，哭成一團。丈夫卻一點也不知道，還得意洋洋地從外面回來，在妻妾面前大耍威風(fēng)。

在君子看來，人們用來求取升官發(fā)財?shù)姆椒?，能夠不使他們的妻妾引以為恥而共同哭泣的，是很少的！

注釋
處室：居家度日。
良人：古時妻子稱丈夫。
饜（yàn）：飽食。反：通“返”，回家。
顯者：顯要的人，達(dá)官貴人。
瞷（Jiàn）：窺視，偷看。
蚤：同“早”。
施（yì）：斜。這里指斜行，斜從 跟隨，以免被丈夫發(fā)現(xiàn)。
國中：都城中。國：城。
卒：最后
之：來到
東郭：東邊的城墻。
墦間：墳?zāi)归g。墦：墳?zāi)埂?br />祭者:祭掃墳?zāi)沟娜恕?br />訕：譏諷，嘲罵。
中庭：庭院里。
施施（yí）：喜悅的樣子。
希：通“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