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赤石進帆海詩鑒賞
南亭之游(參見《游南亭》)后,謝靈運開始了他在永嘉境內的探奇搜勝。一方面山水并不能真正撫平他心中的幽憤,所以這一段時間中,他的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倦”游的字樣;然而另一方面,山水又時時給他以新的感受,使他失去平衡的心態(tài),至少獲得宣泄而趨于暫時的平衡。也就在這種徬徨徜徉中,他確立了自己山水詩鼻祖的地位,這或許是他自己始料所未及的吧。
赤石在永嘉郡南永寧(今浙江永嘉)與安固(今浙江瑞安)二縣中路之東南,去郡約有數(shù)十里,東瀕今日的溫州灣。帆海,注家常以為地名,其實可商,據(jù)宋鄭緝之《永嘉郡記》,“帆游山,地昔為海,多過舟,故山以帆名”,在安固縣北。靈運所謂帆海之地,當在此山一帶。但鄭記并未說有帆海地名,因此帆海二詞當是動賓結構,題意似為游覽赤石,進而揚帆海上。詩的重點在帆海,游赤石只是引子。
詩分三個層次,由起句到“況乃陵窮發(fā)”為第一層,寫倦游赤石,進而起帆海之想。由“川后”句至“虛舟”句為第二層次,正寫帆海情狀與心態(tài)變化。“仲連”句以下,為第三層次,即游生想,結出順天適己,安養(yǎng)天年之旨。心情的變化則是貫串全詩的主線。
“首夏”二句遙應《游南亭》詩“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既點明此游節(jié)令,又顯示了一種莫可如何而慰情聊勝無的復雜心情。游南亭觸景生情,由春夏迭代中,深哀盛年已去,衰疾在斯。這里說,初夏了,天氣總算還清爽煦和,芳草也未嘗因驕陽的淫威而枯萎。可見詩人似乎已從前詩的悲感中稍稍復蘇。尤可注意:“芳草猶未歇”,實反用《離騷》“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則又于自幸自慰中,見出謝客這位“逐臣”的傲兀性格來。但是這種欣慰并不能維持多久,在出郡數(shù)十里南游赤石中,日復一日地水行水宿,未免單調,而陰晴的變化,云霞的出沒,也因屢見而失去了新鮮之感。這濱海的周游,已使人厭厭生“倦”,更何況面臨的是極北不毛之地,窮發(fā)更北的溟海呢。有人認為“況乃臨窮發(fā)”是寫詩人豪情勃發(fā),頓起泛海之想,然而“況乃”二字分明承“倦瀛壖”來,見出帆海之前,詩人的心情并不甚佳。
然而當舟船沿港灣進入大海,奇景忽開,水面一平如鏡,川后既令江水安流,八首八足八尾背青黃的朝陽谷神水伯天吳,雖然脾氣暴虐,此時卻也“靜不發(fā)”,仿佛都在迎接詩人的來游。于是他高張云帆,泛舟海上,隨意掇取那形如龜足的石華,那其大如鏡白色正圓的海月。而當他抬頭回望時,溟海無涯,心情也竟如坐下的輕舟而起凌虛憑空之想。
出涯涘而觀大海,詩人之所感,必也與《莊子·秋水》中那位河伯一樣,涵容無盡的海波,真使他心胸開張,一掃積日累月的煩酲。于是他即游生想,遠追往古,進而悟徹了人生的至理:海上曾有過形形色色的隱者,有助齊卻燕,功成辭賞而退的魯仲連;也有“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闕之下”的公子年(見《莊子·讓王》)。形蹤雖似,而其趣迥異。后者只是矜伐虛名的假隱士,與莊子所說的“無以得殉名”(《秋水》)格格不入,有虧大道。而似魯仲連所說“吾與富貴而詘于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才深合漆園傲吏物我兩忘,適己順天,“返其真”的至理。兩者相較,詩人似乎對自己既往自負任氣蹙蹙于一己得失的生活有所警省,他愿意銘記《莊子·山木》中太公任(任公)教訓孔子的一段話:“直木先伐,甘泉先竭”。露才揚己,必遭天伐,唯有“削跡損勢”,澡雪精神,中充而外謙,才能養(yǎng)生全年——這正與淵深無底,廣浩無涯,卻一平如鏡的大海一樣。詩至此,情景理完全契合無際。
方東樹《昭昧詹言》曾指出,謝客博洽而尤熟于《莊》,此詩不僅取義于《莊子》,而且在構想上也有得于《秋水篇》。詩以赤石為賓,帆海為主,以“周覽倦瀛壖,況乃陵窮發(fā)”與“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兩聯(lián)作轉折頓束,遂在層曲的寫景抒情中表達了出涯涘而睹汪洋所引起的精神升華,情與理與典實均能合若符契,足見謝詩結構之精。
此詩的情理又都在自然精美的寫景記游中自然地體現(xiàn)。“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海產(chǎn)珍奇,而俯拾皆是,可見詩人揚帆于暖風靜海中盈滿心胸的恬適之感,于是下文請從任公適己順天之想也就水到渠成了。鮑照評謝詩云“如初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南史·顏延之傳》),正是指的這種中充實而溢于外,風華流麗而不傷于巧的語言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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