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哉行

這首詩首二句以春草起興，第三至第六句極寫春光之旖旎動人，第七至第十句，用名理語為寫景部分作結，最后十句轉入抒情寫意，讓全詩在感情最激越的高潮處完成了題意。這首詩，在語言上頗為精工密麗，巧用比興，情終運用大量擬人化的動詞，著力寫出景物的神情意態(tài)，形成了篇中有句、句中有眼的特色。

詩以麗景襯托哀情。首二句以春草起興，語出《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春天是萬物萌發(fā)的季節(jié)，也最宜于懷人相思，青青的草色因此便逐漸成為離思的象征。楚辭之后，漢詩《飲馬長城窟行》亦云“青青河畔草，緜緜思遠道”，唐以降“春草”更成為詩人們習聞熟見的典型意象，如自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崩詈笾鞯摹半x情恰似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等等。而在這一詩歌語言典型化的過程中，大謝無疑也是重要的一環(huán)。

第三至第六句極寫春光之旖旎動人?！安畛亍敝秆嘧拥膹埵嫖惨?、輕捷穿行，“夭裊”寫桃花的舒枝展葉、婀娜多姿，這兩句是從形態(tài)上著眼的；“灼灼”指花色的絢爛鮮麗，“飛飛”寫燕語呢喃，這兩句又是從聲色上著眼的。這四句雖然寫的只是尋常之景，但由于講究選詞造句，卻增色不少。它們均以連綿字居首，其中“差池”、“夭裊”屬雙聲、“灼灼”、“飛飛”屬疊字，兩兩相對，從而造成一種暄妍熱鬧的聲情；而“差池”和“灼灼”又均用《詩經》成語，這兩個成語本來都是寫親人之情的，用其成語也就加強了反襯下文的意味。這四句中二、三兩句緊承，一、四兩句遙應，這種“丫叉句法”（錢鐘書《管錐編》語）在烘染景物的同時，又有矯避平板之效。“檐上”、“澗下”兩句又把筆觸移到山中，景色也從濃麗一變而為清幽?！坝臉潆m改觀，終情在初生”兩句，用名理語為寫景部分作結?！敖K情”出于《莊子·達生》：“游乎萬物之所終情?！薄俺跎眲t本于《莊子·天地》郭象注：“初者，未生而得生?！币庵^春天里林木的形貌變化雖然較為著眼，其實造化萬物也莫不都在潛移默化之中煥發(fā)出新的生命。物理人情，消息相通，由此從目擊之景過渡到心之所感。

以下十句轉入抒情寫意。這一部分仍以比興發(fā)端?！八墒\”、“樛葛”兩句，取《詩經·小雅·頰弁》和《周南·樛木》的用語，以纏繞于松樹、樛木上的蔦藤和葛蔓，比喻家人親密依存的關系。這兩個取譬既上應了“幽樹”，又反挑起下句的“眇然”。眇然，微細孤弱貌，這里指游子的煢煢獨立。春光愈是駘蕩暄妍，相形之下游子就愈發(fā)顯得飄搖可憐，人與物乃在得不得時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禽鳥花木因得時而生意欣然，游子因不得時而意緒闌珊，故面對春色不以為喜，反以為悲?！氨歉小?、“眼傷”兩句，意同陸機詩中的“目感隨氣草，耳悲詠時禽”，“感”與“悲”、“傷”同義互文。而下兩句的“侘傺”和“澶漫”則屬反義對舉。兩句謂失意的痛苦刻骨銘心，而縱逸快樂則早就與自己無緣了。“侘傺”和“澶漫”二詞是以雙聲和疊韻相對，四字均為去聲，從而傳達出憤懣的心聲。詩的最后亦以比興結。

末兩句乃從前人化出，“風來”句本于陸機同題詩：“愿托歸風響，寄言遺所欽?！边@里是反其意而用之?！傍B去”句則略近于漢代的《別詩》：“欲寄一言去，托之箋彩繒。因風附輕翼，以遺心蘊蒸。鳥辭路悠長，羽翼不能勝?！惫旁娭兴赜信R風送懷、托鳥寄音的說法，現(xiàn)在連此都不可得，可見其郁結的情懷非常深。全詩在感情最激越的高潮處完成了題意。

大謝的這首詩，在語言上頗為精工密麗。詩中用連綿詞有七處，從典籍中取成語者約十處，遠較陸機的原作為多。文字的琢煉也每多勝處，如“桃悅色”、“燕弄聲”中的“悅”字、“弄”字，“松蔦歡蔓延”、“樛葛欣虆縈”中的“歡”字、“欣”字，都以擬人化的動詞，著力寫出景物的神情意態(tài)，形成了篇中有句、句中有眼的特色。從這里不難看出晉宋之際詩歌語言在形式技巧方面所取得的長足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