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屋將歸·高下花千樹

舊酒投，新醅潑。
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閑吟各。
他出一對雞，我出一個鵝，閑快活。

薄丈丈。
薄丈丈。
八旬有四，因甚發(fā)心修養(yǎng)。
看重陽、文集全真，得知些味況。
勿言老，休壽相。
外貌蒼蒼，內(nèi)容侗儻。
氣不斷、亦可修持，

任東風(fēng)老去，吹不斷，淚盈盈。
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
都來殺詩人興，更落花、無定挽春情。
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
玄霜著意搗初成。
回首失云英。
但如醉如癡，如狂如舞，如夢如驚。
香魂只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
后夜相逢何處，清風(fēng)明月蓬瀛。

第一折(沖末孤上，云)滿腹文章七步才，綺羅衫袖拂香埃。
今生坐享清平福，不是讀書那得來？
小官姓范名逵，官拜學(xué)士之職。
方今圣人在位，拔擢英才。
因為山間林下，多有懷材抱德之人，不肯進取功名；
今著小官五路采訪，但有才德、文學(xué)、孝廉、仁義之士，一有所長，著小官保奏到朝中，圣人自有加官賜賞。
小官不敢久停久住，乘驛馬便索登程。
小官離帝闕親赴他邦，多有那居山林隱跡埋藏；
奉朝命四方采訪；
這一去舉名儒要見忠良。
(下)(生扮陶侃上，云)黃卷青燈苦業(yè)儒，九經(jīng)三史腹中居。
寸陰當(dāng)惜休輕放，治國齊家在此書。
小生姓陶名侃，字士行，祖居丹陽人氏。
年方二十歲。
父親辭世，有母湛氏，抬舉小生成人長大，訓(xùn)課讀書。
爭奈家貧，母親與人家縫聯(lián)補綻，洗衣刮裳，與小生做學(xué)課錢。
雖則學(xué)成滿腹文章，何日是崢嶸發(fā)達之時？
今日太學(xué)中有一老先生，姓范名逵，來到府學(xué)。
個月期程。
別的書生都請了他，止有小生不曾相請；
便請可也無錢。
小生也無計所奈，寫了個錢字、信字。
有個韓夫人，他是個巨富的財主，開著座解典庫。
小生將著這兩個字，直至韓夫人家，折當(dāng)三五貫長錢來，請那范先生，也是小生出于無奈。
我想陶侃空學(xué)成滿腹文章，幾時得遂大志也呵！
正是魯麟周鳳皆為瑞，出不逢時奈若何？
(下)(韓夫人上，云)守志韓門愧丈夫，世傳清白事非無。
治家嚴肅閨門整，文業(yè)堪同曹大姑。
妾身姓韓，丹陽縣人氏。
家中頗有資財，油磨房、解典庫，鴉飛不過的田土。
嫡親的兩口兒家屬。
有個女孩兒，年方一十八歲，不曾許聘他人。
今日在解典庫中閑坐，看有甚么人來。
(陶侃上，云)小生陶侃是也。
說話中間來到韓夫人門首，無人報復(fù)，我自家過去。
(做見科，云)夫人拜揖！
(夫人云)好一個秀才也！
敢問秀才姓甚名誰，此來卻是為何？
(陶侃云)小生本處人氏。
姓陶名侃，字士行。
嫡親的子母二人。
小生幼習(xí)儒業(yè)，頗讀詩書，爭奈家貧如洗。
如今天下多事，母親恐小生安逸，不堪任事，著小生朝運百甓于齋外，暮運百甓于齋內(nèi)，慣習(xí)勤苦，奪取功名。
今有太學(xué)中一老先生，來此經(jīng)久，小生欲要相請，爭奈無錢。
今寫了一個錢字、一個信宇，當(dāng)在夫人這里，怎生當(dāng)與小生五貫長錢使用。
小生若兌付的錢來，可來贖取這兩個字。
(夫人云)量這個信字，打甚么不緊？
(陶侃云)夫人，這個信字不輕，俺這信行為準。
秀才每既為孔子門徒，豈敢失信于人。
可不道人無信不立！
(夫人云)我見這個秀才，發(fā)言吐語，議論四出，久后必然崢嶸顯達。
秀才，你既有事，將五貫錢去。
(陶侃云)多謝夫人不阻！
(夫人云)秀才且休回家去。
下次小的每將酒來！
秀才滿飲一杯。
(陶云)母親嚴教，并不敢吃酒。
(夫人云)秀才，這酒是老身服湯藥的酒，秀才略飲三杯。
若到家你母親問你時，便道我著你吃酒來，你母親也不怪你。
(陶云)既是這等，小生逆不過夫人面皮，只得勉飲三杯。
(做飲科，云)夫人，小生得了酒也。
夫人休怪，小生將著這五貫錢，還家中去也。
(下)(夫人云)秀才去了也。
我恰才覷了陶秀才相貌，雖則時間受窘，久后必然發(fā)跡。
我有心待將女孩兒許與這生為妻，爭奈不認的他那母親。
我且記在心懷，待后圖之。
今日無事，且回后堂去也。
(下)(正旦扮陶母上，云)老身丹陽縣人氏。
自身姓湛，夫主姓陶，名丹，早年亡過。
所生一子，喚名陶侃，學(xué)成滿腹文章，爭奈風(fēng)云未遂。
今日往太學(xué)中講書去了。
安排下茶飯，孩兒這早晚敢待來也。
(唱)。
【仙呂】【點絳唇】夫主歸天，老身發(fā)愿。
將豚犬，嚴教了十年，下苦志習(xí)經(jīng)典。
【混江龍】我將些衣服頭面，都做了文房四寶束修錢。
他學(xué)的賦課成八韻，詩吟就全篇。
十載寒窗黃卷客，博一紙九重天上紫泥宣。
(云)念老身治家教子，我孩兒事奉萱親。
著他受半生辛苦，指望待一舉成名。
我與人縫聯(lián)補綻，洗衣刮裳。
(唱)那個不說兒文章虧殺了娘針線，學(xué)成了詩云子曰，久以后忠孝雙全。
(云)安排下茶飯，陶侃這早晚敢待來也。
(陶侃帶酒上，云)小生陶侃，恰才在韓夫人家，當(dāng)了這五貫長錢；
吃了三杯兒酒，面皮紅了，則怕母親問。
來到家中，我不言語，自過去。
母親，您孩兒下學(xué)來了也。
(旦云)你莫不吃酒來？
(陶云)你兒不曾吃酒。
(旦云)你未學(xué)讀書，先學(xué)吃酒。
你吃酒敢還早哩么？
(唱)【油葫蘆】你不肯刺骨懸頭作狀元，全榜上將名姓顯，你則待長安市上酒家眠。
則他這匡衡墻緊靠著編修院，則他那杜康宅隔壁是悲田院。
你學(xué)仲宣空倚樓，似祖生憎著鞭。
你則待醉鄉(xiāng)中早稱了平生愿，常留著一體在頭邊。
【天下樂】哎，兒也，你幾時能勾兩行朱衣列馬前？
(云)孩兒，你須知道的：
(唱)則俺這家緣，可也無甚錢，則怕典不了賣不了咱金谷園。
你則待醉華筵學(xué)五侯，望竹林訪七賢，幾曾見凌煙閣上畫醉仙？
(云)孩兒，想你這般攻書呵，你娘那里得那錢物來？
(陶云)孩兒知道，則是多虧了母親！
【哪吒令】則他這今年，非同似往年。
恰還了紙錢，又少欠下筆錢。
常著我左肩，那在這右肩。
與人家做生活打些坌活，閑停止妝宅眷，端的使碎我這意馬心猿。
【鵲踏枝】你則待要赴佳筵，倒金船；
咱如今少米無柴，赤手空拳。
你不學(xué)漢賈誼獻長策萬言，你則待學(xué)劉伶般爛醉十年。
(陶云)您孩兒不會飲酒。
(旦唱)【寄生草】你則待扶頭酒尋半碗，謁人詩贈幾篇。
請著你不離隨著他轉(zhuǎn)，逢著你的唱偌迎著他善，后來便說著你的體面難消遣。
則你這拖狗皮纏定這謝家樓，幾時得布衣人走上黃金殿！
(云)陶侃，你實說在那里飲酒來？
(陶跪云)不瞞母親說！
孩兒在韓夫人家飲酒來。
(旦云)你為甚么到韓夫人家？
(陶云)母親不知，容您孩兒慢慢說一遍。
近日太學(xué)中來了一個老先生，姓范名逵。
別個書生都相請了，則有您孩兒不曾請。
爭奈家寒無有錢鈔，您孩兒寫了一個信字、一個錢字，在韓夫人家當(dāng)了五貫長錢。
夫人道偌大一個解典庫，怎教你空口出門。
他服湯藥的酒，著你孩兒吃了三鐘。
您孩兒不肯吃來，夫人說道：
你母親怪你，就說我教你吃來。
今母親致怒，我不怨別人，只怨韓夫人！
(旦云)小孩兒家．你吃了他酒，又當(dāng)下一個信字，到還怨他。
陶侃，你寫一個信字、一個錢字來我看。
(陶云)理會的。
(做寫科，云)寫就了也。
母親，這個是錢字、信字。
(旦云)陶侃，這兩個字，那一個好？
(陶云)母親不問，你孩兒也不敢說。
還是錢字好。
(旦兒)怎生這錢字好？
(陶云)母親，便好道錢字是人之膽，財是富之苗。
如何有錢的出則人敬，坐則人讓，口食香美之食，身穿錦繡之衣；
無錢的口食糲食，身穿破衣。
有鈔方能成事業(yè)，無錢眼下受奔波。
這個信字，打甚么不緊？
(旦云)你那里知道？
我說與你。
(唱)【金盞兒】錢字是大金傍戔，信字是立人邊言。
信近于義錢招怨，這一個有錢可更有信，兩件事古來傳。
這一個有錢的石崇般富。
這一個有信的范丹賢。
你常存著立身夫子信，(云)抬了者！
(唱)休戀這轉(zhuǎn)肚鄧通錢！
(云)陶侃，你又飲酒，又失信，過來躺著，須當(dāng)痛責(zé)！
(陶云)母親打的是！
這一場都是韓夫人。
(旦唱)【醉扶歸】你可便休把他人怨，你可便不聽你這母親言？
(陶云)母親閃了手也！
(旦唱)陶侃，你多大年紀也？
(陶云)母親，孩兒二十歲了。
(旦云)你如今二十歲也不索可便虛受了一歲者波，你可也央及了我十九年。
(云)不打這廝慣了他。
陶侃，你再敢吃酒么？
(陶云)你孩兒再不敢了也！
(旦唱)我這里自解嘆無人將我來勸，我這里欲待要打也索好著我心兒里可憐。
(云)陶侃起來！
我不打你，饒了你者。
(陶云)我謝了母親，為甚么不打你孩兒？
(旦云)你問我為甚么不打你，(唱)我看著未及第的書生面。
(陶云)謝了母親！
(旦云)從今后見酒一點也不要吃。
你那五貫長錢，使了未曾？
(陶云)還不曾使動。
(旦云)與他一個月利息，與我贖將那個信字來。
我與你待客。
(陶云)母親索是用心也！
(旦唱)【賺煞】不為一紙傲?xí)t，二怕你交朋怨，則我這老益壯貧而益堅。
我甘分饑寒守自然，(云)那冷時節(jié)熬的舊顏欹，(唱)這饑時節(jié)是我忍過的心閑。
哎，兒也，你曾看這《魯論篇》？
(陶云)孩兒也曾讀來，不知是那一篇？
(旦云)齊景公有馬千駟。
(唱)民無德而稱焉。
都是些有德行顏淵、閔子騫。
你與我書讀那萬卷，愁甚么戶封八縣！
(云)咱要發(fā)跡呵，也至容易。
(唱)你再上那六經(jīng)中苦志二三年。
(旦下)(陶云)母親言語，不敢不依。
將著這五貫錢，去那韓夫人家，贖那信字，走一遭去。
(下)第二折(韓夫人同小哥上)(夫人云)妾身韓夫人。
自從陶侃當(dāng)下這個信字，拿錢到家中，被他母親痛決了一場。
今日早間。
陶侃將信字贖將去了。
老身看中那秀才，有心待招他做女婿，爭奈不曾見他母親。
今日無事，且在解典庫中坐著，看有甚么人來。
(正旦扮陶母上，云)老身陶侃的母親便是，為家貧無錢待客，將自己頂心里頭發(fā)剪了兩剪，繒做一綹兒頭發(fā)，上長街市上。
賣些錢物，管待范學(xué)士。
我一會家想來，子母孤窮，常耽饑凍，幾時是俺那發(fā)跡的日子也呵？
(唱)【正宮】【端正好】甘守分半生貧，則為我有孟母三遷志，我當(dāng)了二十年無倚靠的家私。
我?guī)自I賣臨街市？
我如今顧不的人輕視。
【滾繡球】我這里自三思：
俺那兒做伴的，都是些善人君子。
孔子云與朋友切切傯傯。
有朋自遠方至如此，怕不我重管待理當(dāng)如是，則為這一頓飯剪了一縷青絲。
做兒的攻書十載可便學(xué)成儒業(yè)，做娘的請客三番敢剪做戒師，我甘分無辭。
(韓夫人云)兀那街上一個婆婆，手里拿著一綹兒頭發(fā)，不知是賣的？
不知是買的？
下次小的每，與我喚將過來！
(小二哥云)兀那婆婆，這頭發(fā)是賣的？
是買的？
(旦云)是賣的。
(小二哥云)解典庫中有俺夫人要買你的哩。
(做見科)(韓夫人云)兀那婆婆，這頭發(fā)是賣是買的？
(旦云)是賣的。
(韓夫人云)是活發(fā)么？
(旦云)是活發(fā)。
(韓夫人云)要多少錢？
(旦云)不添不減，則要五貫錢。
(韓夫人云)敢多了些兒么？
(旦云)我則要五貫錢。
(韓夫人云)清早晨我不發(fā)這鈔出去。
你轉(zhuǎn)一轉(zhuǎn)來取。
(旦云)你不買，我別處賣去。
(韓夫人云)你只這般用的錢緊？
(旦唱)【倘秀才】我家里請下客非同造次，等著錢家小使，誰家自己發(fā)與人做頭發(fā)兒？
(韓夫人云)恁的呵，我不買。
(旦云)你不買罷。
(唱)常存的青絲在，須有變錢時，他比不的秋后的扇兒！
(韓夫人背云)這婆子聲音模樣，與陶侃秀才一般，莫不是他母親？
是不是我問他一聲。
(云)婆婆，你莫不是陶侃的母親么？
(旦云)然也。
那壁敢是韓夫人么？
(韓夫人云)然也。
(相見拜科)(韓夫人云)婆婆，請家里來！
我問你咱：
你孩兒拿的個信字來，我當(dāng)與他五貫長錢，你怎生將他痛決了一場？
你差了也！
量個信字打甚么不緊？
一點墨，半張紙，又不中吃，又不中使，做甚么打他？
(旦唱)【滾繡球】你道是一點墨半張紙，不中吃不中使，(云)俺典了信字，管待秀才。
(唱)又則道俺咬文嚼字。
(韓夫人云)量這個信字，打甚么不緊？
(旦唱)都是那十?dāng)?shù)畫兒有這信字。
為臣的作個重臣，為子的作個諍子，為吏的情取個素身行止，借人錢財主每休想道推辭。
(云)姐姐，咱這婦道人家，有這個信字呵，(唱)則被這親男兒敬重做賢達婦，(云)男子漢有這個信字呵，(唱)交朋友皆呼信有之，你可休看覷因而！
(韓夫人云)婆婆，我有心看上你那秀才，肯與我做個女婿，我陪奩房斷送，我女孩兒與他為妻。
你意下如何？
(旦云)我這里賣頭發(fā)來？
說親來？
下次使不的個媒人說不的！
(韓夫人云)我許這親事早哩。
(旦唱)【倘秀才】俺孩兒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云)姐姐，你待要題親呵，(唱)你可便見賢思齊默而識之。
你分明是般調(diào)人家小樣兒。
俺孩兒常存著讀書志，怎肯教不記下樓詩？
見俺那讀書的小廝。
(韓夫人云)你今日行許了這親者！
(旦云)夫人且等著。
(韓夫人云)等著甚么？
(旦唱)【呆骨朵】俺那孩兒遙受著玉堂金馬三學(xué)士，你便斗的俺那棟梁材節(jié)外生枝。
(韓夫人云)小秀才只恁怕你。
(旦唱)你道是兒怕娘嚴，(云)著姐姐道也，(唱)大古里子孝父慈。
不爭著秀才每無忠信，便使美玉生瑕疵。
你待要閨中養(yǎng)艷妹，姐姐也我則理會的棒頭出孝子。
(韓夫人云)我是個巨富的財主。
倒陪奩房，將我個描不成畫不就的女孩兒，與你兒子做媳婦，你倒不肯！
(旦云)姐姐，休這般說。
(唱)【脫布衫】你可便休賣弄花朵兒般嬌姿，休倚仗你銅斗兒家私。
好前程萬中怎選？
你待題親事一家無二。
【醉太平】你待實心兒外侍，也索轉(zhuǎn)意兒尋思。
(云)要成親早哩。
(唱)直等的俺孩兒金榜掛名時，那其間新婚燕爾。
俺孩兒守寒窗遂了十年志，戰(zhàn)群儒一掃三千字，上天梯賦就五言詩，恁時封妻蔭子。
(韓夫人云)你許了我這親事者。
(旦云)你還我頭發(fā)錢來。
(韓夫人云)誰偷了你的也？
(旦云)圣人道先功名而后妻室。
等俺孩兒得了官呵，那其間成這親事，未為遲哩！
(唱)【尾聲】等俺孩兒若受了千鐘祿三品職，成就了高堂大廈英杰子。
你兒那時節(jié)五花誥駟馬車，做一個大院深宅媳婦兒。
更有鄉(xiāng)鄰不輕視，車馬迎門不造次，百味珍羞揀口兒，喝婢呼奴換套兒，富貴榮華有人使，兒女團圓做了親事。
恁時節(jié)永遠姻親，方顯的我慎終始。
(下)(韓夫人云)好個古忄敞的婆婆！
今日見他一面，果然得治家之道。
我將女兒與這等婆婆，不強似許與別人。
等秀才應(yīng)過舉時，務(wù)要成此親事。
我不爭拘束著閉月羞花女，那其間分付與你個銀鞍白面郎。
今日無事，且回后堂中去來。
(下)第三折(陶侃上，云)小生陶侃，多虧母親指頭上討了些針線錢，今日著我請范老先生。
已著人請去了，這早晚怎生不見來？
(末扮范先生上，云)滿腹文章七步才，綺羅衫袖拂香埃。
今生坐享清平福，不是讀書那里來？
小官范逵是也。
五南路采訪賢良，來到此丹陽縣太學(xué)中，個月期程，秀才叢中有一人姓陶名侃，字士行，嫡親的子母二人。
此人依母指教，苦志攻書。
我觀陶侃有經(jīng)濟大才。
我有心待保舉此人，若到京師見了圣人，必然重用。
今日他家中請小官飲酒。
他則知道我是個學(xué)士，不知小官所干事務(wù)。
如今見了他母子，我自有個主意。
說話中間問人來，這個門兒，便是他家。
試叫一聲，陶秀才在家么？
(陶侃上，云)在家。
呀，呀，學(xué)士大人有請！
(范云)陶秀才，量某有何德能，動勞生受。
(陶云)不敢！
起動大人先生，貴腳來踏賤地，請坐。
待小生請家母與老先生相見。
母親，范老先生來了也。
(旦上，云)陶侃，老先生來了也？
(陶云)來了也！
母親相見咱。
(做見科)(旦云)學(xué)士大人，貴腳踏于賤地，蓬蓽生光。
(范云)久聞老母教子有方，今日登堂瞻拜，實乃小官萬幸也！
(旦云)老身不敢。
將酒來！
我與學(xué)士遞一杯。
(行酒科)(旦云)蔬食薄味，簞食壺漿，不堪管待，聊表芹意，望學(xué)士休笑咱！
(唱)【中呂】【粉蝶兒】則俺這茅舍疏籬，又無甚廳堂客位，則見些蓬窗上炕蘆席。
雖然是飯蔬食，薄酒味，大剛來是俺主人家情意。
秀才每淡飯黃齏，與你個咽珍羞大人厭飫。
【醉春風(fēng)】俺家里甑有范丹塵，廚無原憲米，量這些藜羹黍飯不成席，則是個理、理。
都是些棟梁之材，風(fēng)麟之瑞，廟堂之器。
(二凈闖上，云)幫閑鉆懶為活計，脫空說謊作營生。
小人名喚社里饑，兄弟叫做世不飽。
俺兩個不會營生買賣，全憑嘴抹兒過其日月。
如今陶侃家中請客吃飯，俺兩個那里，與他遞酒搬湯抬桌兒。
臨了咱兩個務(wù)要吃個醉，還要包些桌面東西，到家與俺老婆吃。
來到門首，自家過去。
(做見科，云)陶侃，你怎生不請俺兩個？
我與你執(zhí)壺把盞，老母休怪！
(陶云)似這般怎了？
(旦云)學(xué)士請坐！
老身前后執(zhí)料去。
孩兒，你遞酒去波。
(陶云)母親，我則請的一位，如今又走將兩個這廝來，可著甚么與他吃？
酒將近無也，那得錢來買？
(旦唱)【迎仙客】我與你準備下酒食，我著你便待相識。
(云)你道我那里得錢物來買？
(唱)這的是人頭上錢，若還容易得，請客呵，豈不聞打迭起酸寒？
不是我便夸富貴，問甚么請來那是誰？
豈不聞四海皆兄弟！
(陶云)母親，安排下一個人的茶飯，如今又走將兩個人來，可怎了？
(旦唱)【石榴花】則俺這主人家情重客都齊，問的他無一話皺雙眉。
他坐而不覺立而饑，陶侃也你與我便快疾把盞安席。
咱可便將沒作有這賓朋來會，他可便甚賢愚良賤高低。
我不要你揀好擇弱尋相識，常言道白發(fā)故人稀。
【斗鵪鶉】則愿得我牙落重生，則愿的我白頭再黑。
(二凈云)陶侃將酒來！
我遞一鐘。
(陶侃云)這兩個好無禮也！
(旦唱)這的是您娘的私房，且與你做面皮。
這頓飯如法要整齊，著他每放心的吃。
將我這霧發(fā)云鬟，博換做龍肝鳳髓。
(二凈云)陶侃，你有錢好請客，無錢便罷，如何逼并的你娘剪頭發(fā)賣錢請人？
我把你個生忿忤逆弟子孩兒！
(陶云)母親，他二人對著學(xué)士跟前，說我生忿忤逆，為請人剪了娘的頭發(fā)，賣成錢鈔買物。
兀的不要我做甚么？
(氣倒科)(二凈云)陶侃氣死了。
不干我事！
收了桌上的東西，咱回家去來。
(下)(旦云)兒也！
干你甚么事？
(唱)【上小樓】他走將來便嚇天喝地，道孩兒生忿忤逆！
俺孩兒便告則不噀，見他必顧，孝當(dāng)竭力。
他道是逼并的，娘剪發(fā)，安排筵席，則俺這個賽曾參氣也不氣！
(陶醉科，云)母親，他兩個說，你孩兒怎生知道？
(旦唱)【幺篇】著人道娘教子，我為你后人說：
陵母伏劍，陶母邀賓，孟母三移。
則為這一個字，五貫錢，別尋生意，我則怕人無信而不立！
(范云)陶秀才你來！
今日是個好日辰，收拾琴劍書箱，隨我上京應(yīng)舉去來。
(陶云)大人先生說的是！
待小生稟命母親去。
(做問科，云)母親，今學(xué)士大人要領(lǐng)您孩兒上京應(yīng)舉去。
爭奈母親年高，孩兒盡忠不能盡孝，孩兒去好不去好？
(旦云)學(xué)士這等說來，我問學(xué)士去。
(做問科，云)學(xué)上，量陶侃有甚文學(xué)，著學(xué)士如此用心也？
(范云)老母，你放心！
我領(lǐng)秀才到的京師，必然為官。
則今日便索長行。
(旦云)我謝了學(xué)士者！
陶侃，你來聽分付:此一去，則要你著志者！
得官不得官，早些兒回來，休著我憂心！
(唱)【耍孩兒】這的是為頭兒兩眼忄西惶淚，第一聲長吁嘆息。
起初時今夜魂夢驚，破題兒不展愁眉。
比及你奪皇家富貴他人聚，今日個白尾貧寒親子離。
常記著禮之用和為貴，到那里則要你折腰叉手，休學(xué)那苫眼鋪眉！
(陶云)母親休煩惱！
(旦唱)【二煞】我如今近五旬，你方才整二十，兒行千里母也行千里。
鳳凰池不到你娘心先到，龍虎榜文齊只怕你福不齊。
問甚么及第不及第？
及第呵你休昂昂而已，不及第呵你可休怏怏而歸！
(陶云)母親，您孩兒今日就行。
我與母親遞一杯酒，母親滿飲此一杯！
(旦云)孩兒，對著學(xué)士在這里，老身二十年不曾飲酒，孩兒今日臨行，我飲過此杯。
我且不吃哩。
(陶云)母親，為何又不飲？
(旦唱)【尾聲】或是你受一道宣，或是你受一道敕。
你若是還家呵，把一盞慶喜酒在你這娘跟前跪！
(云)孩兒，你若得了官呵，回到家中，想你那父親亡過，若不是老身，豈有今日也呵？
(唱)兀的是我二十載孤孀落得的。
(下)(范云)陶秀才，則今日收拾起程，隨我上京去來。
老慈母訓(xùn)子殷勤陶士行今日成名；
乘傳去朝廷保奏，一家兒列鼎重裀。
(下)(陶云)則今日跟著范學(xué)士應(yīng)舉，走一遭去。
便好道三寸舌為安國劍，五言詩作上天梯。
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
(下)第四折(范學(xué)士上，云)高鳥相良木而棲，賢臣擇明主而佐。
小官范逵，離了丹陽縣，領(lǐng)著陶侃來到京師。
小官見了圣上，辯陶侃母親教子有法，甘守孤貧。
母為賢母，子為孝子，將剪發(fā)事，奏知圣人，就加陶侃為頭名狀元；
就著小官直至丹陽，將陶侃母親賜賞加封去。
小官不敢久停，須索長行。
方信道舉善薦賢，今日個果有安身之法。
(下)(韓夫人上，云)歡來不似今朝，喜來那逢今日。
妾身韓夫人是也。
我打聽得陶侃秀才應(yīng)過舉，得了頭名狀元。
當(dāng)初曾將我女孩兒許與他為妻，他母親道等他孩兒得了官，方才成此親事。
今日果然得了官也！
我到來日牽羊擔(dān)酒到他家中，一來慶喜，二來成就這頭親事。
正是淑女可配君子也，須索走一遭去。
(下)(正旦引陶侃上)(陶云)母親，賀萬千之喜！
若不是母親嚴教，豈有今日為官？
(旦云)誰想有今日也呵？
(唱)【雙調(diào)】【新水令】兒做了狀元郎娘做了太夫人，娘和兒一齊發(fā)運。
母三宣朝鳳闕，兒一舉跳龍門。
俺孩兒寒窗下為人，今日個成家計、會秦晉。
(云)看有甚么人來？
(范逵上，云)小官范逵，奉圣人命與陶侃加官賜賞，可早來到也。
左右接了馬者！
陶侃妝香來，您母子跪者！
(陶云)母親，聽圣人之命。
(范云)陶侃母親，則為你甘貧守法，教子讀書，貞烈雙全，圣人賜賞加封。
你本是賢德之門，堪可為朝廷宰臣。
則為你教子有法，則為你剪發(fā)待賓。
陶侃為頭名狀元，奉老母翰苑修文。
湛氏賜黃金千兩，封你為蓋國義烈夫人。
國家喜的是義夫節(jié)婦，重的是孝子順孫。
今日個加官賜賞，一齊的望闕謝恩！
老母，你可認的我么？
則我便是將領(lǐng)陶侃去的范學(xué)士，是我保舉你子母來。
(旦云)陶侃過來！
咱謝了大人者。
(范云)老母，將你教子之法，略說一遍咱。
(旦云)學(xué)士不嫌絮煩，聽老身慢慢說一遍。
(唱)【喬牌兒】俺當(dāng)初覓一文俺吃一頓，覓一頓待時分。
我教他習(xí)文學(xué)禮挨貧困，我著他苦攻勤溫故新。
【甜水令】老身做了些針線生活，擔(dān)饑受冷，把家私營運，端的是用盡老精神！
我著他刺骨腰間，懸頭梁上，望改家門，今日可便得遇恩人。
(范云)圣人云：
公卿生于白屋，將相出于寒門。
信不虛矣！
(旦唱)【折桂令】豈不聞求忠臣于孝子之門？
我教訓(xùn)他攻書，將傍的成人。
(范云)據(jù)老母三從四德俱全。
(旦唱)老身雖無那九烈三貞，受了那十年五載，萬苦千辛。
我做個窮漢婦甘貧受窘，孩兒把圣人書溫故知新。
俺孩兒志氣凌云，演武習(xí)文。
(范云)當(dāng)初為甚么來？
(旦唱)則為他戀酒三杯，這肯教爛醉十分。
(范云)當(dāng)初請小官的錢物，是那里措辦來的？
(旦唱)【川撥棹】我當(dāng)初住在寒門，我著他拜嚴師居善鄰。
是半世白身，漏面黃塵。
為請下個官人，錢又沒分文，老身因此上剪發(fā)待賓，怕孩兒他不孝順。
【七弟兄】我可便怕人，議淪，索殷勤，那寒窗十載都休問。
俺孩兒布衣及第作朝臣，說與那賢門公子都不信。
【梅花酒】呀！
怕不我便去請人。
我如今做生活怕混沌，洗衣裳覺身困。
怕不待請恩人，怕不待要列金尊。
【收江南】呀！
爭奈我病惶惶難做孟嘗君。
(范云)豈有今日那？
(旦唱)笑吟吟迎出驛門，俺孩兒讀書十載博換紫朝臣。
待著人叫母親，寒窗下逼殺看書人。
(韓夫人引小旦上，云)下次小的每！
把那羊酒且遠著些。
我先過去者。
(做見科，云)親家母，賀萬千之喜！
(旦云)夫人，這親事如何？
(夫人云)你這養(yǎng)兒的，有志氣也！
(旦唱)【雁兒落】你道我養(yǎng)兒的有氣分，赤緊的養(yǎng)女的先隨順。
陪奩房成斷送，則今日成秦晉。
【得勝令】方信道天于重賢臣。
(范云)小官就主張成此親事。
(旦唱)這的是賤媳婦貴媒人。
俺孩兒得志在長朝殿，不強如守田家老瓦盆。
成就了婚姻，兒共女心先順。
改換了家門，這的是文章可立身！
(范云)今日是吉日良辰，小官作媒，將韓夫人女兒就今日過門，成此百年姻眷。
也顯的陶士行志苦心堅，韓夫人不失前言。
一家兒榮華富貴，新狀元夫婦團圓。
(旦唱)【尾聲】則金冠霞帔親朝覲，丹陽縣母子承天運。
謝吾皇圣德重如山，愿陛下四海邊疆萬年穩(wěn)！
(末云)天下喜事，無過夫婦團圓。
文章把筆安天下，武將提刀定太平。
題目范學(xué)士薦賢舉善正名晉陶母剪發(fā)待賓

昆岡火烈去年時，玉也灰飛。
石也灰飛。
鶴長鳧短總休提。
善有天知。
惡有天知。
今年快活保妻兒。
歌也相宜。
舞也相宜。
揮金如土醉如泥。
休負佳期。
莫負佳期。